我练习格斗的本意是为了防身。

南加大是全美学费数一数二的私立大学，学生据说大多是考不上“常春藤”的富家子弟。学校斥资七亿美元建立大学生活区，但学校北部几个街口以外就是全美国最大的流浪汉聚集地，聚集地的中心，被称为Skid Row的那一片区域，更是被拍成了好多电影和纪录片。在经历了几次晨跑被跟踪之后，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各种格斗技术（巴西柔术、拳击、马伽术等）的练习之中，并且梦想着自己可以像电影里面的女英雄一般，敏捷又强悍，以一当十，将小混混一个又一个地挑落马下。

我尚未有机会真正施展格斗技术，倒先一步受了伤。在自由格斗的练习赛中，左手臂撑在地上之时，我的对手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我的手臂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重量，前臂生生扭了近九十度，肌肉撕扯时的沙沙声在我耳边被无限放大，像火车由远及近驶来时的声音。

痛得倒在地上的那瞬间，我只来得及盘算：如果骨折的话，治疗费用、误工费用如何承担？恰逢最近金融行业并不景气，如果误工，会不会丢掉工作？这大概是远渡重洋生活的最辛酸之处，好的坏的都靠一己之力承担。而好的时刻总是寥寥，坏的时刻就唯希望不要祸不单行。

原本是专业格斗选手的教练克里斯很快围在我身边。

“你快看能不能动肩膀，能不能把手臂抬起来，能不能握拳。不能的话我就叫救护车了。”

在美国，救护车每出诊一次大约收费一千美元。一千美元几乎是我一个月的房租。我这么想着，把手臂抬高放在一起训练的同学拿来的软垫上，努力把全部意志都集中到指尖上，咬着牙，试图忽略锥心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弯曲起手指。

当手指弯曲到一半的时候，克里斯和围拢过来的同学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我只是肌肉损伤之后，大家纷纷散开，给我准备冰袋、药膏和止痛片。我看着弯曲到一半的手指，汗如雨下，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这让我意识到人类身体本身所蕴含的能量。各种器官、部位原本像高明的装置艺术品一般流畅工作着。当我扭到手肘之后，连带着忘记了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路，迈步的时候肩膀如何前后摆动，协调性和整体性被完全破坏——这就是身体的边界，极限，脆弱。我后来被教练和一位高大的学员前后架着，手臂被套上可压缩的保护罩，再绑上冰袋，吊在脖子上，才勉强走了几步。

平时习惯了右手写字、吃饭、刷牙、开门、握手，我从未意识到左手对于我生命的重大意义。我负伤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完全是在床上度过的。因为手臂肌肉受损，失去了负重的能力，又必须要把手臂抬起以促进血液循环，所以几乎所有时间都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半坐半躺着，手臂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个巨大的鹅毛枕头上面，我在止痛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来，直到第三天早晨，才有力气下床。欧艺注册

下床之后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如何从卷筒卫生纸中撕下自己想要的部分。左手完全不能用力，身体也无法进行任何大幅度动作，我琢磨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才发现可以用下巴夹住卫生纸卷，然后用右手小心又缓慢地撕下要用的部分。此后的一个小时，我又发现可以用嘴巴咬着牙膏壳，将牙膏挤在右手拿着的牙刷上面，以及将水瓶用两只脚掌夹住，慢慢用右手拧开瓶盖。我发现，把右手放在左手下方起到承托的作用之后，走路也没有那么痛了，我因此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仿佛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因为发现新世界而满心欢喜。

在受伤几天之后，我逐渐摒弃一些养成多年的习惯。之前思考的时候，总是不自然地抬起左手抚摸头发，以此获得灵感。我看书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想要抬手，以胳膊上钻心的疼痛和一声惨叫而告终。吃饭喝汤的时候，总习惯用左手在底下接着，以防酱汁和汤汁滴到身上。现在吃饭的时候，只能专注于右手，任由碎屑沿着衣服滑落到裤子上，又滑落到地板上。好在家里有一条拉布拉多，它在我每次吃完饭后，兢兢业业地舔着地板上和桌子上的食物残留，省去了不少打扫的麻烦。

刚受伤的时候，整条手臂处于麻痹的状态，做任何微小的动作（比如稍微移动一下肩膀以便靠在枕头上）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集中注意力。大脑无法指挥身体的恐惧，比我之前体会过的所有恐惧（考试考砸、被老板骂、被创业合伙人欺骗等）都要更可怖。其他的恐惧仍然可以当成是身外之物所带来的恐惧，如果意志坚定，总是可以逃离那些负面情绪的源头。而这一回，却是切切实实因为自身而产生的恐惧。从第二三天开始，麻痹感逐渐消退，变成锥心的疼痛。好像整条手臂都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在换冰袋的一分钟时间里，我常常不受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等时间再过去一点儿，尖锐的疼痛逐渐聚集到几个特定的位置，就像电影里面冰雪逐渐消融那样。在第四天的时候手指完全恢复了知觉，只要固定好手肘的位置，可以像以前那样在电脑键盘上十指翻飞。我一口气把拖欠已旧的书稿给写完了，生怕一个不留神，阅读和写作的能力又被命运收走。受伤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平时习以为常的事情的可贵，并且对通常视而不见的便利生出感激之情。

我离家求学的时候年龄很小，所以基本上都以自理能力强、性格独立为骄傲。生着病凌晨三点一个人在医院看急诊，一个人在十天里面把家从洛杉矶搬去罗马，一个人组装完所有的家具，看起来足可以吹嘘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再加上如今外卖等各项上门服务如此发达，我一直觉得人类并不需要像之前的千百年那样通过婚姻缔结联盟关系，共同抵抗岁月。结果受伤之后，有很多事情不得不依赖男友的照顾。比如手臂无法举起而很难洗头，洗完澡之后没办法擦干，鞋带松开了很难系好，炒菜做饭一只手端不起铸铁锅。每天盼望男朋友来我家探望，就像古诗里望眼欲穿地期盼丈夫归来的少女。男朋友意外地非常会照顾人，替我擦干头发之后，会顺便把浴缸擦一下，然后替我把保护罩洗好，用吹风机仔仔细细地吹干。欧艺注册

他说这些照顾人的本领都来自他母亲罹患癌症的那十年。不断地以为被治愈，不断地复发，不断地进行化疗和放疗，不断地看到癌细胞数量的下降以为拥有了希望，直到被医生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的骨头，任何治疗都不再有用。他也经历了漫长的陪床照顾期，放弃自己的工作，搬回到好不容易逃离的位于偏僻农场的家乡。久病之人，他们身边人的生活也非常艰难。有的时候感到厌倦，有的时候自己的生活理想无法实现，但病人病危，在ICU中抢救之时，他们身边的人又因为自己曾经的一句重话、一次摔门而出而无限自责起来。有一天晚上，他给我抹药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很久都没办法好起来，你会不会感到厌倦和不耐烦。

他摇摇头，只要知道你能好起来，就不会丧失希望。

最痛苦的是那些已经知道结局的照顾：语言、行动能力逐渐丧失，起初还可以自己走下床去厕所，没过多久就需要别人搀扶；到后来因为走得越来越慢，在走去厕所的途中就拉在身上；到最后，无论排泄与否都不会再有知觉。这样的照顾的过程，才真的是万念俱灰。

还是仗着年轻吧，即使没有去看医生也没有做物理治疗，我的手臂仍然逐渐好起来。肿胀瘀血的部位每一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慢慢就不用再把手臂挂在脖子上了，后来手可以轻松碰到肩膀。接下来的一天，醒来之后手突然可以举过头顶。过了两天，可以缓慢但还算自然地梳头、扎辫子。重新得到健康的喜悦，让我再也无暇抱怨经济形势、股市大跌、交通堵塞，之前优柔寡断无法做出的决定，突然在脑子里全部有了答案。

在看到生活变得更糟的可能性之后，我学会了对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