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大幅降温，有些头昏，午觉后倚靠床边的我，对着寒冬的窗外，有了短暂的空茫与写几句的兴头。

我这是在故里老屋的二楼上。父母在弟弟迁新居后腾出的屋子，为我们买了新床，置备了厚厚的被褥，还有几双一试尺寸正合脚的保暖鞋子，依偎在床脚。

隔着北墙的玻璃窗，看着新年飞雪，发现它们蝶舞蜂喧，越来越密、越下越急，落在了浙北这个叫东城的村子，更具体说，是徐家组的“凤凰地”——斜对后窗的地面上。如今这里已成一小片清旷，此前蓬生翠竹N年，相伴我们年少的野蛮成长。乱土碎石散落，坷垃里枯黄杂草中，有绿意在顽劲冒出。往西数米，就是那方葫芦形状的水塘，多户家居沿塘岸聚集，像是一个岁月中永远宁馨的环抱。老屋引自来水已多年，但母亲平素淘米洗菜盥洗衣物、父亲清洗铁耙锄头，仍盘桓于塘东南角的埠头。每次回故里，我总呆立塘边良久，像凝注一辆绿皮火车，听它自时光深处呼呼驶来。车皮里盛放、沉淀着无数的往昔……

也是这样的冬天，大雪，奇寒，河面结冰。后村的雷子，穿着大皮裤扛着大兜网或赶网，背一只像极如今旅行双肩包的大竹背篓，就沿这塘从杨树蔀头里，捞、赶到了许多虾、鳑鲏、小鲫鱼。这家伙神通，不止一次在岸边洛阳铲掘洞一般挖出了大甲鱼……有时，你会忽然发现，水塘怎如此之小，下次，会感觉它仍是童年所见那般大。再次，蹲下、匍匐而观，它有一刻成为了汪洋。是的，作为有东西水渠连注的一个过水塘，我们无法斗量有过多少活水，灌注过它，也匆匆别过它，但它每次混血般混水，却留下了无数次交融后的活力因子。它一直在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滋育也送别难以计数的水中生命——鱼、虾、黄鳝、泥鳅、螃蟹、河蚌、螺蛳、水蛇、甲鱼、乌龟、青蛙、菱角、莲蓬、浮萍、水葫芦、革命草……它们不时被从水里捞起，化作了食物进入了人与动物的肠胃，化作了营养进入了肌体，化作了在世间奔劳与欢爱的活力；也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一代代村人，他们岸边匆匆来去的身影，泼洒、震颤、波动水面的欢闹、哀痛与呻吟；甚至家畜、家禽，无数个生死轮回，织入水波，嵌入纹理，一个打旋，均复平如初——水消失于水里。欧艺娱乐平台注册

时间中的东城，也像水塘，常常不动声色。偶尔掀波、惊浪，回旋水涡，很快又复归，仿佛时间停止，谨静若仪。几天前，河塘东边居住的大伯去世了。奔丧的我，面对吃豆腐饭的同一幕棚下，那些根根蔓蔓牵来的近亲、远亲，高龄长辈、同龄伙伴、已拖儿带女的晚辈们，风尘满面中只剩简单招呼、问候、哀戚、悲悯。哭亲人，哭世事，哭无法转寰的艰难……野老苍颜，隔着重山与万水，我内心凝住那悲怆深处的岑静。夜晚，星空下，白日那些物象、面孔、神情，交混着，在我耳边、脑际一遍遍复现、回放。那些叫“命运”“宿命”的东西，虽是简单的参数在排列组合，某些与生俱来的恒定我们却无法言清也难以改变——我似乎看到一只哀婉小兽，皮毛杂乱，愚顽、病残，哆嗦着在乡野徘徊，寻觅路径与灯火，目光惊恐而游离……欧艺娱乐平台注册

雪继续落着。这是今年第二场雪。和第一场一样，和任何一场一样，它们将暂时覆盖、掩埋着日光月华下所有的物事，不争论什么细节，不叙述什么故事。完成了葬仪的大伯父家，此下回来，我向东望了望，已不见任何异样，一切恢复如常。只饭桌上，父亲有回我询问时留下感叹：“放在村公墓里了。那里实在太狭小拥挤了。”“‘入土为安’，如今只能停驻在成语词典上了。”

父母在楼下生起了火盆，一次次催声传来，喊问我是否下去烤火。我说不了，我正在看书。——仿佛不耐烦的回应，矫情地说，实则是一种“任性”或情绪“撒娇”，因在父母面前，我愿重回年少——也永远是年少。我要享受、非常享受这飞雪中人伦的片刻。几天前跟一位朋友聊天中说，父母双全虽是寻常见，但得到者也是非常幸运的。我们应感恩这福气，并祈愿它延续百年！欧艺娱乐平台注册

简单不能再简单的行李袋，还是顺带了两本东西——《德瑞克·沃尔科特诗选》、2017年第四期《收获》杂志。《收获》里中篇《松林夜宴图》（孙频）中引述了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的一句话我很是喜欢：“当我们脏时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时爱我们，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

父母，亲人，还有那些爱我者、我敬爱之人……新年雪天里，想让这句话跟你们一起分享，正如我们分享一片雪花的天使降落，她的悄息、倩影，清丽、晶莹，落入额际的一片清凉，滴入草间的潜滋暗润。

雪落东城，阒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