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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艺注册|《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莫华杰:星

发布时间:2023-04-29 访问量: 来源:欧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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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华杰:一九八四年出生于广西钟山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山花》《天涯》《芙蓉》《芒种》等文学刊物。参与影视作品编剧、导演若干。现居东莞。

年初的时候,听说我要去北京进修学习,朋友们都张罗着为我饯行。我从小体质虚弱,又因以前工作环境的影响,患上了慢性咽炎和支气管炎,喝酒无疑是成了身体和心理的负担。但友人盛情,却之不恭,且我又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别人待我好,我便想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设宴回请他们。几天下来,便扛不住了,只好企盼着去北京的日子快点到来,好逃离这种世俗纷扰。

临行前的头两天,仍有饯行的酒宴。频频举杯后,我醉了六七分,只想着早点回家睡觉。但友人并不尽兴,说我后天北上,四个月不能相见,无论如何再喝几杯。于是,又拉着我去搞“下半场”酒。

我被架上车,绕了几大圈,迷迷糊糊地到了一家夜宵店。店里的生意极好,人声喧哗,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烟酒味。我越发感到头晕,借口上洗手间,跑到外面透气。

出了门口,明亮的路灯与霓虹相映交错,照得大街妖娆生姿。我舒缓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景物很熟悉。左右环顾,突然像遭遇冷空气般,浑身打了个寒战——这不是星威塑胶厂吗,怎么门口的保安亭和会议室改建成了夜宵店,难道星威厂倒闭了?欧艺平台注册

我整个人都清醒起来,看到墙体上贴着“星威塑胶制品厂”几个繁体大字,确认无疑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厂房里面走去。厂内没有灯火,黑乎乎的一片死寂,但我仍是看清了它本来的面目,单层的水泥楼上面加建了一层铁皮房,铁皮房被霓虹灯的余光打亮,锈迹斑斑,看上去格外沧桑。生产车间的铁闸门没有合上,此时大嘴豁开,里面空荡荡的,仿佛史前怪兽,将多年前吞噬的时光与记忆都吐了出来。

我从未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与星威厂相遇。十多年前,我和它相遇,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迷茫期,对生活充满了无奈与绝望;十多年后,再次相遇,却是我意气风发即将进京学习进修的时候。宿命的重叠如此巧合,难道老天爷是想告诉我,这便是当年我苦苦追寻的人生答案吗?

我愈加地感到惶惑与怅然,幽灵般走进了车间内部,像走入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深处,那些嘈杂的机器声早已消失,只有我咳嗽时传出来的回音,传递来往日的悲凉与不安。黑暗再一次迎面袭来,令我迷失方向,我的鼻子闻到了浓烈的塑胶味,还有铁皮生锈和过期机油的味道,像发条一样拧紧我的神经。不用任何煽情,我的双眼便蒙眬起来,那些关于星威厂的记忆也不必刻意回忆,便如泉涌般纷至沓来。欧艺平台注册

那是二〇〇四年的事情了。五月下旬,岭南初夏的阳光早已耀武扬威,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我背着单薄的行李,从大岭山跑到长安镇找工作。我是五一节从肇庆的江口镇跑到东莞来的,带我到东莞的朋友叫黄长运,湖南江永人,是个浪荡子弟,没几天就把我的钱败光了。我在大岭山兜兜转转,饿得两眼发昏,终于找到了一个家具厂上班。家具厂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灰尘像滚滚浓烟弥漫在车间。厂里每天给我们发一个口罩,但只戴一上午,口罩就变了颜色,鼻孔里全是灰渣。家具厂没有热水,只能用冷水洗澡。我小时候因为习武扭伤腰骨,后来当渔民又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治了多年才好转。患过风湿病的人是不能用冷水洗澡的,我在家具厂做了半个多月,风湿病复发,走路困难,只好急辞工出来。急辞工要扣掉一半的工资,我只拿到了一百五十二块钱,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两盒“万通筋骨片”,用两块钱买了瓶矿泉水,然后带着仅有的一百块钱跑到了长安镇。

那时的长安镇虽然处于迅猛发展期,但涌入的人过多,找工作很难。尤其是夏季,大部分工厂都处于淡季,基本是不招工的。山穷水尽的时候,星威厂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如果不是星威厂,不知道命运会带我走向何处。欧艺平台注册

星威厂在长安镇的莲峰北路,当时的厂区后面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芦苇和藤条,现在这片荒地建成了信义地产、沃多夫公寓和天虹商场,是长安镇首屈一指的中心楼盘。我进厂的时候,住在宿舍一楼,与荒地只有一墙之隔,老鼠蚊子多得要命。因为没钱买蚊帐,蚊子的骚扰令我苦不堪言。听老员工说,冬天的时候经常有老鼠钻进被窝取暖,很是吓人。老鼠还好,最怕的是蛇。

我进厂才几天,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一天傍晚,一条青皮蛇钻进了男冲凉房,当时一名物料员正在里面洗澡,吓得用毛巾捂住裆部,光着屁股跑出来。物料员的头上还顶着白花花的洗发水泡沫,看上去像裹着一团棉花糖。

物料员捡了一根棍子跑回冲凉房。我和一帮上夜班的同事正在冲凉房门口的铁皮檐下面看电视,以为物料员要打架,正想凑过去看热闹。转眼工夫,只见物料员穿着短裤走出来,手上抓着一条长长的青蛇,青蛇的尾巴绕在他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物料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活像一个吊死鬼。

物料员买了母鸡和瓶装的白酒,利用饭堂的炊具,煲了一个龙凤火锅,和车间的机修工们大快朵颐。那蛇皮剥开后就挂在男生冲凉房门口的晾衣竿上,被太阳晒得发出一阵腥臭。我们都被这股腥味搞得狂躁起来,一个个满脑子幻想,希望有一天,也有一条大蛇跑到女冲凉房,到时女生肯定会吓得光着身子跑出来,我们能一饱眼福。然而,这个愿望直到我离开星威厂,也不曾发生过。欧艺平台注册

由于一楼的蚊子实在太多,不得已,我搬到了四楼居住。四楼是顶楼,闷热如蒸笼,但蚊子比较少。比起被蚊子咬,我宁愿选择闷热。住在四楼也有好处,有时站在走廊边上假装看风景,却是低头往下看。三楼是女生宿舍,她们在走廊里走动或聊天,我们能看到她们隆起的胸脯,无聊的宿舍生活,多出了那么一点小乐趣。

星威厂主要生产玩具塑胶和五金塑胶,工资计时,机器的好坏跟我们的工资挂不上钩,因此我们经常虔诚地祈祷着机器坏掉,好有时间偷懒。我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削批锋”。注塑机生产出来的产品,因为槽道、顶针、模具老化、水口料衔接等原因,产品的棱角和边缘部位会出现一些毛刺,我们称其为“批锋”,用刀片将其削掉,再用碎布或棉花蘸上白电油,将产品上面的油污搽掉。这种活儿并不困难,难的是上班时间超长,上了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困得要命,还要再加一两个小时的班,用于返修退货或包装多出来的货物,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而且工资低得很,一个月只有五百多块钱;每个月也只有发工资那天才放假,平时是请不到假的。伙食也差,住得也不好,尤其是宿舍后面的发电机,噪声之害简直和“满清十大酷刑”有得一比。欧艺平台注册

一到夏天,东莞这座大型工业城市就会闹电荒,很多工厂白天会受到限电。星威厂每周也有两到三天受限,限电之后只能依靠自己发电。发电机就在宿舍后面,与宿舍紧紧挨着。宿舍楼边上是男冲凉房,冲凉房和宿舍楼的两面墙壁将发电机包围起来,用铁皮在上面搭一个顶,就做成了发电房。这种因陋就简做成的发电房没有任何隔音措施,噪声肆无忌惮。

三个巨大的柴油发电机油乎乎地卧在地上,像三个火车头。这些发电机开动起来,面无表情地咆哮,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我想不通,是谁搞出这种毫无人性的设计,竟然把发电机安放在宿舍后面,简直是谋财害命!上夜班的人累得要死,白天要好好睡觉才行,发电机的咆哮给人带来了难以忍受的折磨。每到发电的时候,我们就从车间带一把搽产品油污的棉花,用来塞耳朵。但是塞上耳朵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没有作用。男冲凉房紧紧地挨着发电房,洗澡十分痛苦,发电机愤怒的吼叫声在冲凉房里面回荡,能把人的身体撕裂。尽管耳朵里塞了棉花,但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仍是受不了。冲凉房也是用铁皮做顶的,震得瑟瑟发抖,感觉像云朵一样会移动;墙壁也跟着晃动,我时常担心房子会塌下来,把我们掩埋了。洗完澡,整个人的骨头都被震松了,内脏也被震垮了,加上熬夜的疲惫与困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如大病初愈。欧艺平台注册

我住在四楼,那是顶楼。我是五月底进厂的,上了几天的白班,就转入了六月的夜班,隔月换班,所以八月份也是上夜班。南方的夏天热得要命,三伏天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泼下来,能把人扒一层皮下来。狭窄的宿舍,空气闷热如同桑拿房,仿佛点一根火柴,整个房间就会燃烧起来。睡觉时我们不敢开窗户,也不敢开门,迎接我们的除了燥热的风,还有发电机惊天动地的咆哮,像电钻一样钻入体内,把我们的脑浆搅拌起来,脑壳都要裂开。我们睡觉也要用棉花塞住耳朵,尽量减少噪声带来的伤害。房间因为空气不流通,闷如烤烟炉——真的,我家以前种过烤烟,我知道那种闷热的程度。尽管天花顶上有一把摇头的吊扇,但吹出的风也是热乎乎的,像吹风机吹出来的一样,勉强搅拌一下沉闷的空气,没有一丝凉意。很奇怪,在这种高温里睡觉,我们竟然没有中暑,大约是习惯了高温的环境。在注塑车间上班,本来就是高温场所。

住在一楼的人,他们怕热,不愿意搬到四楼来。他们并不见得比我们好过。听一楼的员工说,发电机能把地板震动起来,床铺就像手机开启震动模式一样,人在床上睡觉,不知不觉就被震得往外移动,冷不防要摔下来。一到发电的时候,他们就开玩笑说“中国移动来了”。住在第一间宿舍的那几个男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竟然不惧噪声,睡觉的时候,喜欢把门和窗户都打开,仿佛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样——那发电机说的话,岂是我们这些人类能听得懂的?窗户直挺挺地对着三个“火车头”,发电机的鼻孔(烟囱)喷出滚滚浓烟,会灌到房间里,把人熏个半死。真想不通,他们哪来这么强大的定力,换作是我,早就精神失常了。欧艺平台注册

发电机的咆哮声不仅给人带来严重的睡眠障碍,最大的伤害是让人腿抽筋。说起来似乎有点不搭边,但确实是真的,厂里的员工不分男女,经常会在睡梦中抽筋,而且基本都是小腿抽筋。后来,我特意询问过医生,两者是否有关联。医生告诉我,巨大的噪声除了对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心血管理系统有影响,还会对消化系统造成影响,引起胃肠功能紊乱和微量元素流失。发电机的咆哮声,能把骨头震松,那些钙呀锌呀之类的东西,哪有不跑掉的。加上工厂伙食差,营养跟不上,而上班时间又长,休息不好,身体素质下降得厉害,引起抽筋也不足为奇。

现在,我仍记得第一次抽筋的场景。那是一个白天,轰隆隆的发电机声强行挤入房间,搅拌着我们虚弱的睡眠。窗户没有窗帘,阳光像强盗一样,明目张胆地闯进来,连躲在角落里最后一丝阴凉也被抢走了。空气闷得让人窒息,我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汗水像蚂蚁出窝一样,从我的毛孔逃出来。身子是湿的,席子是湿的,整张床铺都湿黏黏的,像躺在沼泽里。这样恶劣的环境,一个人的睡眠是不深的,处于一种浑浑噩噩、似醒非醒的状态。就在这元神涣散的时刻,突然间,小腿肚子的经脉像被人打了结一样,搅在一起,疼得我猝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死死地抱住大腿,在床上打起滚来。但是一滚,却陡然增加了痛苦,就像有人用锯片在腿上截肢,痛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生不如死。欧艺平台注册

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抽过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是旧疾恶发,要让我重新瘫痪,吓得魂飞魄散。好在抽筋的时间并不长久,整个痛苦的过程只有十来分钟,等经脉复原后,虽然腿上仍隐隐作痛,但至少可以正常伸屈双腿,能重新入睡。

痛苦的时间每一秒都是漫长的,每次抽筋,都像面临一次严刑拷打,窗外是发电机无情的咆哮,仿佛在朝我逼供,但要我供出什么,我却不知道;只能望着被阳光映得惨白的房间,死死地抱住脚,蜷缩成一团,暗自祈祷痛苦早点过去。

几乎,每个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次抽筋。我问过很多同事,他们都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他们却不以为然,语气麻木地说,抽筋抽多了,也就习惯了,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被鬼压床了。欧艺平台注册

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痛苦是可以习惯的。

经历苦难的人,一般都会珍惜生活。在我最落拓的时候星威厂收留了我,让我没有沦落为流浪汉,我应该感恩戴德,爱厂如家才是。然而,我却抱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心态,只想攒一些钱,就从星威厂离职。厂里许多人也像我一样,都是走投无路才进星威厂的,都抱着同样的心态。星威厂的离职率很高,毕竟工作环境摆在那里,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健康浪费在这样一家工厂。大家走的时候,都要丢掉一个多月的工资——因为工厂不同意辞职,只能自己走人。总的来说,工厂也不吃亏。所以,星威厂一年四季都在招工,像命运的中转站。对我们这些打工者而言,有这样的工厂存在,也是一件好事。

和我一起开机的搭档叫汪新福,比我早进厂一周。他混得比我惨,身份证都弄丢了,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进厂。他的真名叫朱仕林,是一个文雅的名字。此外,我还结交了杨馨明、沈开富、范貌仙几位朋友。杨馨明情况跟我差不多,沈开富则是被骗到传销组织中被洗劫一空,无脸回家,跑到星威厂当保安。然而,我们都不是最惨的,找工作的失败是暂时性的,不会影响到人生发展。最惨的是范貌仙,她进这个厂别无选择。欧艺平台注册

范貌仙来自贵州,顾名思义,出自“貌美如仙”一词。我想是不是她的名字取得太大了,以致遭到老天爷的嫉妒,让她变成了半面人。小时候她摔到了火盆里面,左边半张脸被严重烧伤,下巴都变形了,看起来十分恐怖,像传说中的半面罗刹。另外那半张脸,肤色雪白,轮廓清晰。假如没有烧坏,她肯定是一位清秀可人的姑娘。因为相貌的关系,范貌仙内心极其自卑,不敢尝试去别的工厂上班,一直待在星威厂。我进厂的时候,她已经在厂里做了两年多,后来我离厂,她仍在厂里待着,默默地承受着星威厂黑白颠倒的工作时间与发电机的噪声折磨,将青春押在了廉价的工时上。

我和汪新福性格相符,又同开一台机,很快就成了铁哥们儿。跟范貌仙倒没有什么来往,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才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那是六月下旬的一天,夜里十点多钟,车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把车间注塑机的嗡鸣声都压了下去,听起来十分惊悚。

我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于是偷偷地离开岗位,想溜去看看发生什么情况。刚走出机台,便看到苹果朝我走过来——这是一位来自云南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的,两腮的婴儿肥泛着少女的红光,看上去真像一个红苹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苹果原本红扑扑的脸色此刻却一片苍白,像被削了皮一样,眼神闪烁不定,跳跃出惊恐与不安,她声音哽咽地说,付小雨的手被模具压扁了,流了好多血,好可怕……欧艺平台注册

付小雨是车间的“上下模”,顾名思义,专门负责上模具(安装)和下模具(拆卸)的技术工人。我吓了一大跳,尽管心里怀着恐惧,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跑过去围观。只见付小雨坐倒在地上,背靠一台注塑机,左手紧紧抓着右手的手腕。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像被针线缝住了一样,皱得打不开,眼睛和鼻子都揉在了一起,好似一张塑胶做成的面具因为高温而变形了。我看到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被模具压得扁扁的,五个手指连在了一起,像乒乓球拍。因为模具上有顶针和槽道,手掌的肉被顶针戳开,鲜血直流,地面上血迹斑斑。

付小雨死死地咬着牙,但仍是疼得受不了,全身抖动,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让人联想到动物垂死前的挣扎。一名工友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下来,绞成一条绳,绑在付小雨的手腕上止血。大约是弄痛了付小雨的手,付小雨又发出巨大的号叫。那声音至今仍能穿破夜空,混杂着注塑机的嗡鸣声,回荡在我的噩梦中。欧艺平台注册

事故发生在保安的机台上。保安是一位男同事的绰号,他进厂时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安工作,后来调到了车间当员工,但大家都习惯叫他保安了,倒忘了其真实姓名。这是一位非常害羞的江西男生,说话声音细小,像蚊子一样细不可闻,从来不敢主动和别人搭话,要是你和他说话,他首先会讪讪一笑,有时还会脸红,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我实在想不出来,他当初怎么能应聘上对内又对外的保安职务的。车间的女孩都说,保安比她们还害羞,以后怎么谈女朋友哟!这天晚上,保安开的是一台全自动注塑机,每次开模,他都要隔着玻璃门往机器里瞄一眼,看模具的顶针有没有把产品顶下来,如果没有顶下来,他就开门把产品拿下来,以免发生压模事故。注塑机的门一打开,就会启动感应器,机器便停止运行。注塑机前后各有一扇玻璃门,付小雨在车间巡逻机器,走过保安机台的后门,看到模具打开,但顶针却没有将产品顶下来,保安一个人开机,既要修理产品又要打包装,有时不免忘了看。付小雨于是把后门打开,伸手去拿产品。没想到这台机器后门的感应器是坏掉的,机器没有停止运行,模具像鳄鱼的嘴巴,迅速合上,一瞬间就把付小雨的手掌给压扁了。

当然,这事情不能怪保安,造成事故最大的原因是机修工。厂里有几台注塑机后门的感应器是失灵的,机修工们偷懒,从来没有想过更换,付小雨是新进厂的员工,对每台机器的性能缺失并不了解,因此酿成了事故。事后,一位老员工为了表示自己见过世面,用不屑的语气说,压断个手算什么,当年我在别的工厂上班,还见过机修工的头颅被压爆。那老员工向我描述残忍的一幕。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想象脑浆和血液喷射的样子。欧艺平台注册

过了几天,汪新福跟我商量,找人借点钱,去医院看望付小雨。当时我们和车间的同事虽然认识,但都不熟,也不知道找谁借钱。何况找男孩子借钱肯定是不靠谱的,男生都是穷光蛋。找女孩子借钱吧,又拉不下面子。后来,范貌仙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听说此事,主动跑过来塞了五十块钱给汪新福。我看到她柔软善良的一面,觉得可亲,一下子就拉近了关系,便经常在一起玩了。

我和汪新福跟付小雨并不熟,去医院探望他,只不过是出于同事之间的人道关怀。那时,我们仍在上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二个小时的正班,还要加一个小时的班,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要搞到十点多钟才能睡觉,极其辛苦。但是,为了给受伤的付小雨一个心理上的慰藉,我和汪新福顾不上睡觉,去水果店买了一袋葡萄和一箱苹果,朝医院走去。为了省钱,我们是走路过去的,来回花了三个多小时。欧艺平台注册

付小雨在新安医院做了手术,听先前探望的同事讲,那手术挺复杂的,先将付小雨压扁的手掌上的肉削去,把断了的血管和神经接上,并在碎裂的手骨上镶入钢板;接着,再将肚子剖开,削去肚皮肉,把手掌放到肚皮里面养着。肚子上的皮肉可以生长,如同嫁接般,会让手上的皮肉长起来。一个月后,再做分离手术,将手掌从肚子上取出来,就能恢复手掌的形状。当然,仅仅只是恢复手掌的形状而已,手指的功能基本废掉。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手术,惊得背后一阵冷汗,觉得不可思议。进了医院之后,发现他们并没有骗我,做完手术的付小雨光着上身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虚弱,他的手和肚子缠在了一起,被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很担心,万一肠子和手指长在了一起,那可如何是好?我又暗自庆幸(并不是幸灾乐祸),自己没有当上车间的“上下模”,否则说不定悲剧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进星威厂的时候,所在的班次正好缺一名“上下模”技工。车间有二十几台注塑机,但每个班次只配有一名机修工。机修工不光要对付机器,还要安排生产,看管人员,忙得团团转,因此“上下模”除了拆装模具之外,还要协助机修工修理机器,相当于机修工的助理。我新进厂,机修工以为我没有开过注塑机,就把我安排到一台自动生产的小型注塑机工作,算是熟悉一下产品。但那台机器的模具老是坏,因为夜班没有“上下模”,机修工忙着修别的机器,没时间理我。我一时无聊,就动手把模具拆了下来。在此之前,我在肇庆一家火机厂的注塑车间上了两年班,从机修工那里学到了一些简单的模具安装知识,拆装模具没有问题。机修工见状,甚是好奇,问我以前是不是做过“上下模”。我没有做过,却耍了个心眼,顺水推舟说做过一阵子。我当然想做“上下模”,那可是个好职位,不仅可以学会修模具,还可以学会修机器,做过一两年,跑去别的工厂应聘机修工职位,这辈子就翻身了。机修工于是决定考核我,如果我的功夫到位,就把我往上调一级。欧艺平台注册

第二天,有一台机器需要更换模具,机修工就让我顶上。那是一套大模具,我换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搞定。一般的熟手,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加上装冷却水,最多五十分钟。我虽然勉强装好了模具,却不知道怎么装冷却水。一个模具的冷却水管少则七八个接口,多则二十几个,我没有学过物理,不知其中原理,想不通哪个是出水口哪个是进水口。总之,装得一塌糊涂,无法通过考核。但我仍不死心,盼望工厂招不到“上下模”,这样厂里不得不考虑从员工里面挑一个出来培养,而我有些基础知识,肯定会被优先选用。欧艺平台注册

很快,我的梦想落空了,没过几天,付小雨就进厂了,成了我们班次的“上下模”。当时我挺恼恨付小雨的,觉得他的到来影响了我的工作发展,破坏了我的人生计划。那时我真是太想当一名模具技工了,东莞号称“世界工厂”,大大小小的注塑厂成千上万,如能学到一技之长,出去便能端上好饭碗,以后衣食无忧。然而,我从未想过,做模具技工也会有生命风险。付小雨上班才半个月,手掌就被模具压扁了。假如不是付小雨的出现,厂里从员工里面挑“上下模”的人选,而我真的有幸当上,说不定倒霉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哪台机器的后门感应器是坏掉的,那些坏掉的感应器就像潜伏在命运里的杀手,冷不防就夺掉一个人的手掌,甚至是一条命。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右手被模具压扁的样子,从此之后不说用电脑,就连筷子都抓不稳,那是多么可怕的噩梦!对于一个靠双手打拼的普通人而言,废掉一只手掌,就像鸟儿折了一只翅膀,这辈子肯定毁了。

我在倒闭的工厂里面徘徊,企图在黑暗中寻找那些消失的人和事。可是,他们早已淹没在时光的废墟中,就像废弃的工厂一样,即使进入了内部,所能寻找的,不过是蛛丝马迹。后来,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借着微弱的光,穿过车间,走到后面的宿舍区,看了曾经的饭堂、宿舍、冲凉房,还有曾经令人痛恨不已的发电房。三个发电机赫然还在,不用灯光照明,它们的模样已然被记忆擦亮,黑黝黝的躯体一如既往地卧在地上,散发出苍老的气息,像死去的牦牛。曾经,它们发出来的咆哮声令我一度发狂,恨不得往它的油箱里面加水,将它们置于死地。现在,终于不用我下手,它们死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可是,我的内心却感到莫名的虚弱,这样一团铁做的东西,最终也无法抵挡命运的暗算。不知道,我的命里是否有比铁更坚硬的东西。欧艺平台注册

从工厂出来,我的朋友们正在粥店的门口吹牛,准备作鸟兽散。看到我从工厂走出来,都吃了一惊,他们以为我为了逃避喝酒,提早开溜了。他们扯住我,问我去哪里了。我说钻到厂房里面找洗手间,迷路了。他们并不相信,说你在里面钻了一个多小时,鬼打墙了吧?我说可能是。看到我一副镇定的样子,而且酒也醒了,他们愈加好奇,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我指着墙体上“星威塑胶制品厂”那几个字,说我以前在这个厂做过,还交了女朋友,刚才进去怀念往事了。这么一说,他们倒是相信了,纷纷问我曾经的女朋友长相如何,现在还有联系吗?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欧艺平台注册

其实,我也不知道范貌仙算不算我女朋友。我的相册里面至今保存着范貌仙两张照片,那是当年感情最要好的时候,她送给我留念的。一张艺术照,从右边角度进入,照出半张完好无损的右脸。她用双手托着下巴,掩住了伤疤,眼神很清澈,有着少女的温柔与梦幻。另外一张则是毫无遮掩的正面照,能清楚地看到她被烧毁的左脸,像一块千年的硅化石。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心中便有了深深的同情与怀念。然而,这个令我怜悯的人,在星威厂的时候,却给了我极大的温暖。

我和汪新福、范貌仙成为好朋友之后,没事就在一起聊天说笑。后来,不知道范貌仙对我俩中的谁动了心思,竟然旷工了一个晚上。她回到宿舍,用“削批锋”的刀片,在自己左手的腕背上割了三刀,刀片都吃进去了,鲜血淋淋。她是厂里公认的好员工,乖巧听话,从不旷工。她的一位老乡心里好奇,趁着吃夜宵的时间,回宿舍看她,看到她手背上鲜血淋淋,顿时吓傻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因为自卑,却又克制不住内心的爱恋,因此自残,企图用手上的痛,转移内心的痛。刚开始,我以为是汪新福伤了她的心,因为我们在一起聊天说笑,范貌仙经常动手去打汪新福,看上去很亲密。汪新福因此深深自责,第二天专程去向范貌仙道歉,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范貌仙朝我瞥来一眼,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一直忘不了她落泪的那一幕,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颗宝石正在融化,泪珠像光芒一样夺目而出,一颗一颗地顺着她的脸蛋落下来。她那半边烧坏的脸,像被岁月雕刻的褐色岩石,有一层一层的褶皱,泪珠在上面停留许久才落了下来。欧艺平台注册

半个月后,范貌仙的情绪稳定了,才跟汪新福说,她喜欢的人不是他。汪新福这才松了一口气,抓着我大骂一顿。此事之后,范貌仙不再向任何人表露任何心迹。何况她半边脸烧坏,也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所以我们三人仍像铁哥们儿,一起没心没肺地玩耍。但我知道,我们是藏了心事的。

星威厂也令人讨厌,只有冬天才供应热水,夏天只能洗冷水澡。进厂没多久,我体内的风湿病又犯了。厂里要押一个月的工资,我须得等两个月后才能拿到第一笔钱。没钱买药,只好厚着脸皮找范貌仙借。那时借钱并不像现在是整百借的,因为穷怕了,又想着人家赚钱也不容易,因此不敢开大口,都是十块二十块地借,只能买廉价药吃。我买的是“保泰松”和“强的松”,这两款药小时候吃过,很便宜,药店的药剂师说,此药副作用极大,现在国家开始禁销了,让我悠着点吃。我只想早点治好病,哪里管那么多,吃了半个月后,脸上就浮肿起来,像患了水肿病一样,五官变形,看上去惨不忍睹,一时遭到了许多同事的嘲笑,几乎无脸见人。欧艺平台注册

我糟糕的情绪是从吃药开始的。旧疾复发,内心隐藏的绝望也被激活了,就像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受到了刺激。每天起床,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变形的脸,仿佛命运也跟着变形,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悲凉,甚至有了厌倦生命的念头。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小时候因为练武功扭伤腰骨,成了一个瘸腿七年的人,在多年的治病生涯中,幼小的心灵因无法承受痛苦而蓄满了绝望。出来务工,以为通过打工可以改变命运,对未来抱有美好的幻想,可是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灰暗的前程,如此巨大的落差摧毁了我的信念。我出来打工的第一站,在肇庆某小镇的一家火机厂上班,也是注塑车间,每天十二个小时,黑白颠倒地干了两年多,把人搞得面黄肌瘦。因为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平庸而过,于是鼓足勇气,从肇庆跑到东莞。原以为到了大城市就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一头栽入了家具厂的滚滚尘埃中,看不清未来的路;后来又掉入星威厂的火坑,苦役般的生活令人颓废,发电机的噩梦和风湿病的折磨,一层一层地剥削着内心的尊严,心里那股豪情早已灰飞烟灭。我像一只发瘟的公鸡,没有了斗志,只留下人生的迷茫与惶惑。欧艺平台注册

那段时间,我像患上了心结病,忧伤无处不在,看着注塑机的模具一张一合,发出嗡嗡声,总感觉像怪兽,仿佛要吞噬什么,一只手或一个头颅。整个车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塑胶臭味,那也是一股不祥的气息。空气中飘浮着像雾气一样的胶料粉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有毒,总之,每天要在这样闭塞的空间里生活十二个多小时,与慢性自杀毫无差别,令人无比压抑。再想到回宿舍之后,并不能带来片刻的安宁,发电机的咆哮依旧无情,还有像猪食般难以下咽的饭菜,闷不透气的宿舍,以及每个月的抽筋,一切的一切,皆令人感到绝望。

上夜班,凌晨四五点钟最是难熬,必须要用冷水洗脸,才能撑得过去。我每次跑到门口的水池边,洗完脸之后,趁着这一会儿的清醒,总要靠在水槽边上,睁着疲惫的双眼仰望夜空,想看看黎明何时会降临,什么时候我才有出头之日。漫长夜晚带来的只有黑暗,天空没有答案,我不知道出来打工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尝尽人生的苦难吗?我少年时被病痛折磨了七年,已经咽下许多苦楚,如果打工仍是吃苦,那么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我又想到了自己只有小学毕业,身患顽疾,且无一技之长,就算从星威厂出去,未来的前途仍是一片渺茫,毫无希望可言。我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命运,纵然离开星威厂,也不过是换一家工厂受苦。人生如此,生有何欢?欧艺平台注册

范貌仙是个敏感的姑娘,她从小烧坏脸,所经历的心灵折磨要比我苦得多。很快,她看出了我消极的情绪,格外关心我,没事便来找我聊天,问我怎么回事。有一天下班,我和她去散步,终于将自己的苦恼与困惑告诉了她,并说了心中的绝望。她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小时候脸被烧坏,一直被人当成怪物,总有想死的念头,后来看到电视上有整容的新闻,才放下了自杀的想法。我这辈子绝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赚钱去整容,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活着唯一的目标。可是以我在星威厂的工资,每个月几百块钱,做到死也没钱去做整容手术,我比你还绝望。不过我已经调整好心态,现在自学英语,每天都花一两个小时背单词,以后做网上外贸,看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应该规划一下未来,不要因为眼前的一点困难就被打倒了,你才二十岁,得好好活着。

听她这么说,我心情好了一些,但仍是不能清除内心的困惑与迷茫。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是不可能走出命运低谷的,我没有奋斗的目标,虽然一直有当作家的梦想,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接地气的念头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样不可触摸。

范貌仙为了开导我,那段时间跟我走得很近,除了陪我去散步,有时会带我去看电影。也正是如此,厂里人皆以为我俩相恋了,纷纷祝福我们。我没有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仿佛有某种心灵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欧艺平台注册

我和范貌仙喜欢去影碟店看电影,看一张影碟三块钱,看两张则是五块钱。我俩坐在一张小沙发上,紧紧挨着,像情侣一样。当时,我体内的风湿病仍在作祟,走路有些瘸,像打摆子一样;睡觉翻身也会隐隐作痛,像有针扎在骨头里面。病人是有依赖心理的,某个时刻,我会陷入幻想,实在不行就娶范貌仙为妻算了,反正我身患疾病,且无一技之长,这辈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作为了。范貌仙贤惠能干,又那么体贴,和她一起风雨同舟,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念头动过几次,但每次看到她那半张烧坏的脸,心里仍是缺少真正的勇气。我不敢想象带她回到家乡,家里人和寨里人会怎么想。世俗的观念,让我原本单纯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我痛恨自己软弱的同时,也加深了人生的无奈感。

八月中旬,付小雨从医院回来了。他的右手废掉了,不能再工作,厂里赔给他七万多块钱,将他打发走了。那时候根据工伤级别,一只手掌的伤残只能赔这么多,付小雨纵然有怨,也是无可奈何的。出厂的时候,他跟我们告别。他住院时我和汪新福去看过他,他记在心里,特意跟我们握了手。我握着他那只硬邦邦的右手,没有温度,像握住一只硅胶做成的假手,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我问他出厂后做什么,他一脸无奈地说,拿厂里的赔偿金,准备开个小卖部,用来以后养老。他只比我大两岁,没想到竟然开始计划养老了。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只手废掉了,还能做什么?范貌仙站在我身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告诉我,付小雨的人生比我悲惨多了,但还没有放弃对人生的追求。欧艺平台注册

九月初,我拿到七月份的工资,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星威厂。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待在星威厂了,想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至少不用上夜班,换一下心情。

白露时节已经过去,闷热的南方也开始降温,不再像个火炉。早晨的时候,城市弥漫着淡淡的秋雾,天空看起来有些灰暗。我拎着依旧单薄的行李从星威厂出来,感觉像出狱一样。我想起了家乡,这个时候秋风乍起,凉风习习,是个惬意的时节。江里的鱼儿也该肥了,是个捕鱼的好时机。我想回家,但又不能回去,因为身上只有那么一点钱,回家一趟,又要找家里拿钱才能出来打工,传到寨里去肯定被笑话的,不如将就在城里混着吧。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且身患顽疾干不了重活,找工作特别困难。仿佛老天也有意作怪,设了一道又一道的卡,好一点的大厂只招女工,连门都挨不上;一般的工厂倒是招男工,但要求初中毕业,并且需要考试才能进去,虽然只是考一些简单的英语和数理化,却把我死死地拦在了外面。一连几天,我的腿都走瘸了,工作仍无下落。我窝在临时出租房,心里日渐迷茫,不安的情绪蔓延了全身。欧艺平台注册

一天夜里,范貌仙来找我。她八点钟下班,洗完澡,走路过来已是九点半。临时出租房十五块钱一天,空间极窄,一张床便把房间塞得满满的。我和她坐在床边聊天,身子挨得很近,就像当初在影碟店里坐在小沙发上一样。她烧坏的是左脸,每次和我挨着坐,都是坐在我的左边,我若是转头看她,看到的是她完好的右脸。我忘了那天晚上聊天的内容,只记得她洗过澡,头发也是新洗的,全身散发着一股迷人的清香味。那是少女的芬芳吧,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弥漫,令人感到心情舒畅,却又一阵眩晕。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敢看她,低下头,看到她的左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手腕背上有三条很深的疤痕。

这年我二十岁,血气方刚,一股蠢蠢欲动之情覆盖了我心中那股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惶惑不安的情绪。我想把手搭在范貌仙的肩膀上,让她依偎在我怀中。可是我不敢。我的左手仿佛也被模具压坏了,僵硬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无法抬起来。范貌仙也感觉到空气中荡漾着情丝,像藕丝一样缠绕在我们四周,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我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要把头低下来,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得清楚。我看到她那半边俏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像上了妆一样。我想,要是她另外半张脸也有这样好看就好了。这样一想,她那半张毁容的脸便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的心在这样两张不同的脸上徘徊、交替、纠结、犹豫,像钟摆一样晃动。欧艺平台注册

过了许久,范貌仙叹了一口气,说时间太晚了,她要回去了,否则厂里关门就进不去。我想把她留下来,再聊一会儿天,但想着再怎么聊,似乎都不能跨过心中那道坎。这道坎不是上天给我设的,而是我的无知与懦弱堆积起来的。她站起来,往外走,我只得怅惘地跟在她身后。

送她下楼,就在出租楼的门口分别。她看着我,叫我不要想太多,好好找工作,有困难就跟她讲。我很是感动,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虚地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我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愣愣地发呆。她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大约知道我会目送她,因此把头发甩了甩,让马尾晃动起来,显得很是青春活泼。那一刻真是美好,就像我和她一同看过的某部电影里面的场景一样。我竟有些痴迷,想叫住她,但是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欧艺平台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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