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同志1996年5月5日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三年了。但我一直觉得，他并没有走远。

最初接触到他的诗歌，是在我的学生时代。他的诗是那样的洒脱、自然、风趣、幽默，又富含哲理，一读就让人爱不释手。但我真正有机会面对面地接触他本人，还是在1978年，我们共同参加对外友好协会的代表团，访问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奥地利、意大利，为期一个半月。艾青大我20岁，我们结成了忘年交。

艾青说话幽默、风趣，许多形象的拟人化的比喻脱口而出。慕尼黑与绥靖主义颇有历史渊源。艾青把它比喻为巴伐利亚啤酒店的主妇，身体健康而有风韵，但名声不好——她曾经和一个纵火犯鬼混，还有一个带伞的英国人，还有一个窄额头的法国人。三个人一起喝啤酒，一起把邻居出卖了。接下来整个欧罗巴升起了熊熊大火。连自己也卷到了火里。他说，现在的慕尼黑已经是第二代，她比母亲更美丽，也更殷勤，但愿她不再和魔鬼交朋友，把门户看得紧，接受母亲的教训，生活得更聪明——“慕尼黑协议”这段绥靖主义臭名昭著的历史，就这样被艾青的几句话讲得又清楚又生动，举重若轻。

在奥地利埃特拉湖，我们在湖畔照相后，艾青说，山顶上的埃特拉湖与新疆的天池很相像，但比天池小，是天池的妹妹。奥中友协副秘书长燕珊听了这个比喻十分高兴。燕珊50年代在北京大学留学，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后来燕珊带团来中国，每次来都要我陪她去艾青在东城的小院。她去新疆的时候特地去看了天池，说“真的，埃特拉湖很像天池，天池比较大，是她的姐姐”。她同奥中友协秘书长卡明斯基共同写奥中友谊史的时候，把这个姐妹佳话也写进去了。可见当年艾青关于姊妹湖的说法，给燕珊的印象有多深。欧艺娱乐平台登录

意中友协的秘书长祖凯蒂会讲中文，在中国当过专家，我也在国内接待过他率团来访，算老交情了。他来机场欢迎我们时，手中拿着一个硬纸板，上面写了艾青的一首诗，其中的两句是：“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联系，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我们在威尼斯只停留一天一夜。整个白天的日程被各种会见和会议塞得满满当当的，只能在晚饭后“秉烛夜游”。

祖凯蒂说，“我带你们去看一座威尼斯有代表性的大桥RIALTO。”我也记起白天曾乘船从桥下经过，是座非常宽大的石拱桥，桥的顶端相对比较平缓，实际上是一条街的样子，中间是马路，两边是店铺，卖各种旅游的小纪念品。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现在在朦胧的月光下，又显得格外安静。

在桥边漫步时，我看到艾青和团里几个人和一群意大利年轻人在聊着什么，其中有一位留学中国的留学生马尔科，我们的义务翻译。走近一听，原来马尔科在向我们的诗人讲莎士比亚的作品《威尼斯商人》。这样的巧合也太有诗意了——想想看：在朦胧的月光下，有一位中国的著名诗人，听人讲另一位著名诗人的作品，故事的背景就在他们所在的城市，甚至就在桥边。这一切太令人陶醉了。欧艺娱乐平台登录

威尼斯除了以水城闻名，玻璃饰品也享誉世界。艾青在诗里写了：“威尼斯——玻璃做的热带鱼，彩色而透明。它比珠贝更璀璨，它是大海皇后的冠冕。”

我们从西德、奥地利南下去的意大利。二战后的德国，惟其被破坏严重，战后重建的城市道路显得更新、更好。维也纳有很多奥匈帝国宫殿式的建筑，也富丽堂皇。罗马最古老，是西方文化的老祖宗——不是说言必称希腊罗马嘛？！就因为罗马最古老，也就显得有些老旧。爱说真话的诗人艾青当着祖凯蒂的面说，“罗马好久没粉刷了吧！”

罗马到处是古迹——神殿、寺庙、凯旋门、竞技场……每一块砖瓦，似乎都能说出一段历史。一处歪歪斜斜的大理石廊柱群，一问吓一跳。竟是元老院旧址。

意大利人民对我们非常热情。他们聚会欢迎中国代表团到访，几十个人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样跟中国有关的物品。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可能她实在找不到跟中国有关的东西了，所以她举了一双竹筷子，坐在小凳子上唱着笑着。许多人合唱、对唱意大利民歌，然后大家又开始跳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蹦迪，以前只看到跳交际舞，蹦迪这种热情的自由的舞蹈，我们既不会，也很拘谨，没人敢进去跳。结果又只有艾青进去与他们共同跳起来。艾青的步伐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热情受到人们的欢迎，他很快与大伙融合到了一起。我很感谢有艾青代表我们大家，才使得我们中国同志不至于显得太过生硬拘谨。欧艺娱乐平台登录

意大利的文艺界还为艾青单独举办了一次欢迎会，他们把艾青的诗句用大字抄下来贴在主席台的墙上。有的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是从米兰、威尼斯或者佛罗伦萨赶到罗马来的。他们都热情发言，或评论或朗诵艾青的诗。开会的大厅坐不下，就拉线到外面去用扬声器播放。我们离开时发现开车的司机就是在外面听的。他对我们的诗人极为崇拜，拿出一个小本要求艾青签名，作为永久的纪念。

意大利人民的热情影响着艾青，他对罗马的印象也改变了。在欢迎会上，他用散文诗般的语言说，罗马在歌唱，罗马在燃烧，罗马还会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从头一天广场上大家的民歌演唱中、舞蹈中，体会到民众中间真正的艺术。所以他说对意大利充满了信心。

当然，对一个国家的评价，还要多观察多思考，不能凭一时的热情。所以后来看到艾青关于罗马的诗，最后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是比较冷静的标题：“罗马在沉思”。欧艺娱乐平台登录

这也许和参访罗马大斗技场有关。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斗技场。像一个圆形的古城堡，有四层楼房高，每层都有几十个高大的门窗，圆周是石砌的看台，可以容纳十多万人来观赏。想当年，举行斗技的日子比赶庙会还热闹。古罗马人穿上节日的盛装，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来看人和人、人和兽的搏斗。他们从流血游戏中得到快感，在角斗士挣扎时发出笑声。别人越痛苦，他们越高兴。谁知道有多少奴隶在这里丧失生命。

艾青将斗技场的悲剧与现今的世界联系起来，他说：“说起来多少有些荒唐——在当今的世界上，依然有人保留了奴隶主的思想，他们把全人类都看作奴役的对象，整个地球是一个最大的斗技场。”

结束了对三国的访问，我们途经南斯拉夫的首都贝尔格莱德回国。几年以后，对外友协的王炳南会长同意我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当时艾青是作家协会的副主席。我在作协对外联络部，负责中外作家和作品交流方面的工作。凡是来华的外国作家、尤其是诗人，几乎都要求拜访艾青，我也尽量抽时间陪他们去。

1984年，艾青给我写了一幅字。他一般都不给人写条幅，因为他是纯粹的白话诗人，被割裂出来的诗句很容易显得平淡，不像用古典诗词写条幅，凭着形式上的平仄、对仗、押韵等要求，在外观上就占了便宜。欧艺娱乐平台登录

我家的墙上至今仍挂着他题写的这个横幅——“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看到它就像得到了鼓励，不要懈怠，要敢于逆流而上。

对于这样一位老朋友，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此小文，作为心香一瓣，奉献在他的灵前，祝愿并且深信，艾老与这些年陆续过去的文朋诗友，聚会在一起，继续谈诗论文，过得越来越洒脱，越来越快活。

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