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天生活中，我感到有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就是喝牛奶。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上牛奶的？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快三十岁的时候吧。那时在银川，女儿的早餐必须有牛奶，当时商场没有牛奶，更没有袋装的奶，喝奶得到奶厂订，是散奶。牛奶是挤出不久的鲜奶，很稠，奶熬开上面结有很厚的奶皮，且有很浓的奶清香味。

送奶员每天清晨把奶送到巷子，喊“打奶子了——”听到喊声下楼取奶，听不到或不来取，不候。送奶员是个兰州口音的妇女，尽管嗓门粗大，但常有听不到的时候。尤其是冬天，天亮得迟，不是睡着了就是门窗关得太严，听不到叫声而错过打奶的时间。因而那些年的每天清早，我不能睡过头，否则要么女儿没有奶喝，要么就得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巷子追送奶员。为了女儿，也为了我喝到牛奶，哪怕是冰天雪地或大雨瓢泼，我都要追找，有时候竟然把送奶员追到很远的奶厂。我感到很值得，一碗牛奶，一块茴香饼，女儿喝得香，我吃得香，整个上午，女儿不闹饿，我精神，觉得牛奶很补养身体，是吃食中再好不过的东西了。

我之所以认为牛奶是最好的吃食，是感到奶是除了肉之外，吃了最经饿的东西。对我而言，还有一点，奶，能让人回忆起童年的幸福。我妈说，你是姐哥弟六个中吃妈奶最长的一个。所以你要比你姐哥弟胖，身体好。我问她，我吃了多长时间母奶？她说吃到快三岁了。我不信，我说我生下来正是全国出现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你们说家里啥吃的都没有，靠吃煮白菜根活命，你们的肚子都饿着，我怎么可能吃上你的奶呢？母亲说，那时我年轻，你有福气，虽然吃的是菜根和麸皮，奶水却没有断，奶你奶到了三岁。她说那个年代村里挨饿的人很多，尤其是1960年、1961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据说，粮食稀罕到一个烧饼可以换回一个媳妇的程度。在饥荒如此严重的情况下，母亲竟然还能生出奶水，母亲竟然不顾自己日渐虚脱的身体，一直用奶水哺养我。母亲说，你是快到三岁时断的奶，不断不行了，全家连麸皮都吃不上了，我身体浮肿得越来越厉害，想来恐怕活不过去了，其实奶水也快干了，得让你断奶喝菜汤，不然我会被饿死。母亲说得虽然很轻松，却让我泪水涟涟了。直到现在，我想起母亲在那样困境下哺我奶水的爱来，仍然泪水不止。欧艺娱乐注册

我额头上有个长口子，是一个缝有十二针的伤疤，这与断奶后极度饥饿有关。母亲说，那年你断了奶，只有同大人一样喝菜汤填肚子，菜汤苦涩难喝又不经饿，你死活不愿喝，要奶吃，我已经没有奶水了，你被饿得直哭，哭累了睡着，醒了就闹吃奶，奶头被你快吸破了，没有一滴奶。吃不到奶水，你哭得更厉害，但妈没办法，全家人快饿死了，哪有吃的喂你，你只能靠菜汤养命了。有一天，大人不在家，可能是你饿极了，睡醒了觉的你，在炕上乱爬，结果头栽到了地上。你的头正巧跌到了地上的石片上，血流不止，伤口的肉往外翻，把我吓坏了。我和你父亲赶紧抱起你，拼命往县医院跑，十里路，小跑，肚子既饿又身体浮肿难受，送到医院，差点把我的命要了。幸亏送得快，医生缝了十二针才把血止住，总算把你命救下了。妈说，当我从医生手里接过你，你身体软得像面团，非常可怜，多想让你吃口奶，但奶头里没有奶。尽管没有奶，我还是把奶头塞到了你嘴里，你吮不到奶但又哭不出声，让妈心酸得哭了一路。妈说，那时候有牛奶，或者有点奶粉也就好了，也不至于把你饿成那个样子。欧艺娱乐注册

我从三岁断奶，到后来喝上鲜牛奶，二十多年没沾过奶的滋味了。吃母亲奶的甜美幸福，虽然没有留在记忆中，但对奶的渴望，有着本能的冲动。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叫姚文年，胖乎乎的，一身的羊奶腥味。他是喝羊奶长大的，直到小学毕业，他几乎每周都能喝上一二次羊奶。事实上，后来他也在喝羊奶，十年多全家都在喝。我每当闻到他身上的羊奶腥味，就有种羡慕和嫉妒。欧艺娱乐注册

他家养有三只山羊，一公两母，母山羊的奶头掉在后腿间，像个大皮球，里面尽是羊奶。他每天放学和不上学的时候首要的事，是拉着他家的三只白山羊，在田间地头放。他家是全村唯一养奶山羊的人家了。可能是喝羊奶的缘故吧，他们家的人都要比别人脸色润些，身体胖些。那时我想，他们家哪来的山羊呢，为什么我家不养只产奶的山羊呢，那样就可以喝到奶了。

直到喝上牛奶才明白，牛奶的营养价值很高，而母乳的营养价值是牛奶无法比拟的。医学家说，吃母乳长大的孩子，要比喝牛奶的孩子发育健全、身体素质好。提倡母乳喂养孩子。可惜很多年轻的妈妈们，为了自己的身材苗条，从孩子出生就以牛奶代替了母乳，造成了孩子先天营养不足。我感谢我的母亲，在饥荒年代、在自己浮肿的情况下，喂了我三年的母乳。

女儿只吃了九个月的母乳，基本是喝牛奶长大的。她的年代是牛奶、面包的年代。她是从没有挨过饿的，是把牛奶视为米饭、馒头一样非常平常的东西看的。但在我的眼里，牛奶是金贵的东西，我希望她多喝。但她从小到大，对喝牛奶显得很不耐烦，很多时候，为了让她多喝口牛奶，我哄她，有时逼她，甚至还跟她急过。那年，她到外地读大学，我送她到学校。学校的饭菜哪能跟家里的比，我生怕她每天喝不上牛奶，要给她买几箱袋装奶放到寝室，她不要。我执意要给她买，她竟然跟我急，搞得我很生气。离开她时，我一遍遍叮嘱她，牛奶有营养，每天别忘记喝！她显得很烦，使得我很担心她的营养。欧艺娱乐注册

女儿从北京到南方读书，学校的饭菜不可口，是肯定的事，她消瘦了很多。我每次给她打电话，几乎都要问，你每天在喝牛奶吗？她说有时喝有时不喝。我为此很着急，就反复叮嘱她：买牛奶喝，一定要做到！其实她做不到。她告诉她妈，她不太喜欢喝牛奶。我只能心里着急，人家不想喝，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年，我出差顺便去看女儿，我看她身体很瘦弱，显然是没有吃好。临走时，我按本学期每天早晚各一包牛奶计算，买了六箱牛奶和好多饼干给她送去，结果她很不高兴。她推说寝室没地方放，怎么说都不要。我说，奶可以放到床下，饼干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我要给她把牛奶搬到寝室，她坚持不要。僵持了好一会，她说牛奶放下，但饼干没处放。无奈，我把一大包饼干送给了司机。

女儿虽然收下了牛奶，但她是很不情愿收下的。她随即打电话给她妈数落我，买这么多牛奶，给她添多少麻烦！放假回来，我问她，给你买的牛奶喝完了吗？她说，我能喝那么多吗，你把下学期的都买了！气得我无话可说。欧艺娱乐注册

能喝到牛奶的日子，我感到是最幸福的日子。尤其是袋装牛奶的普遍销售，使得喝牛奶更方便了。出门带袋牛奶，饿时喝，既解饿又解渴；晚上加班饿了，喝袋奶，有营养还催眠。我时常想，如今的人们，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年代，走进商场，各种品牌的牛奶，各种奶制品，码得如山一样，想喝多少就能买到多少，想喝哪种口味都有，多爽！虽然现在的牛奶，没有我在银川时喝的散奶那样香浓，全国十多亿人，喝牛奶如买馒头一样方便，是了不起的事情。我感到我每天能喝到一袋奶，是很好的生活了。我很知足。

（宁新路，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和散文作品集14部。长篇散文获第26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作品获冰心散文奖等数十项奖。曾为武警部队总医院政治部宣传文化处处长，2001年转业到财政部，供职于中国财经报社，《财政文学》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