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接过一个工作，为一家楼盘写售楼文案。那是一个沿湖而建的别墅区，有山有水。缺点是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有大自然的清静，也就有大自然的寂寞。以当时我做学生的想象力，我都没有说服住在宿舍里的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一生中一定要拥有一栋这样的沿湖的房子，周围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写了。那段日子，我写过很多我并不理解、也不认同、更不敬爱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非常荒唐，但再荒唐，也不至于后悔。我们文科专业的学生有福，不管是海子还是荷尔德林还是乾隆康熙，只要能从故纸堆里找到一个的典故，就有了编排语言游戏的素材。编排得灵活一点，还能受到夸奖。可惜，这根本不是文学的初衷。世俗化的语言，根本不可能承当时代，好在那样的荒唐日子很快就过完了。

直到最近，兜兜转转我又去了一次那里考察，故地重游，身边有人问我，“你以前来过吗？”我这才感到惊讶。因为我不想说我来过的。承认自己来过，承认自己书写过，好像要重会在死胡同里饥饿过的自己。听说那里已经不能开发房产了，也不能做度假村。山还是山，湖还是湖，迟睡的老树还是迟睡，夕阳里依然有世故的威严。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到这里居住，或者游玩，因为看上去真的太荒僻了。到了夜里，湖边甚至泛起让人抖擞的凉意，四周漆黑无物。凝视着湖面，会有被深渊看破般的震慑力，需要心灵的勇士站立于前，才能生产款款的反思。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好朋友的母亲过世了。有个数字曾经在冥冥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就是CA199，因为去年，我的外婆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这个悲伤的消息让我想起一个纪录片《人间世》，真是非常好的生命教育，告诉健康的、平安的人们，如何面对身体的局限，如何面对死亡，以及如何面对被死亡威胁过、打扰过、又侥幸抛下过的生活。而疾病所传递出的冰冷的数字，以及面对它的说不出来的灰心，会拉近有同理心的人的距离，建立珍惜的友谊。死亡的召唤，好像在那个我曾经经过的大自然里，那片漆黑到足以恫吓星光的深湖，吹出的飘来飘去的夜风。那样的风，不仅凝视过我的年轻、清贫、狼狈、无法承当，也例必阒然亲见过缆断舟沉的千万个瞬间，对人间的苦意置若罔闻。它一定是看尽了人生尽头的难过，听得懂车载斗量的什么话也不想说，才最终呈现为肃穆的平静。

在葬礼上，我的朋友没有用惯例的音乐，而是放了母亲唱的歌。那首歌唱的是上海，歌词说的是上海人买大饼油条，在黄浦江边谈恋爱，在石库门里生孩子，西装旗袍多浪漫……在葬礼上听到“哎生活多精彩呀，多精彩呀……”居然一点也没有突兀的感觉，反而只有无尽的哀戚。这首歌叫《上海谣》。阿姨是一个支内工人，退休以后回到上海，平常喜欢的歌反而会更思乡一点。她认真的声音会让人觉得出奇的平凡的生活真的很值得歌唱。这首歌我以前也听她唱过的。她放歌给我听的时候，还在中山医院做化疗。我不是特地去看她的，而是像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样，我来看病，偶遇了她。那天，我发现她画了眉毛。然后她就抱怨眉笔不好用。过了几个星期，我拖拖拉拉去医院复诊，送了她一支眉笔……她对我说，这个打针间里谁都不容易，她说自己还不是最乐观的人，旁边那个人更乐观。旁边那个大叔就有点洋洋得意，朝我挥挥手，问我吃过饭了吗。欧艺娱乐登录

如今我的耳朵里，还留着那个打针间的喧闹之声，喧闹之声里的歌声，歌声里精彩的上海日子，听起来都是很普通的日子。可阿姨是多么爱上海啊，她在病中的歌声让自己的孩子永远记得了这件事，也让身为女儿朋友的我记得了这件事。她凭自己微弱的努力让这首歌变成了一首很特别的、会永远让我想起上海母亲的歌。

我想，人生的道路是会很艰苦的，难免会吹来让人抖擞的凉意，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我们唯有从母亲身上，才能学习耐心度过平凡的一生，却像个斗士一样撑到尽头的勇气，她们都是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