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5月的一个下午，山上的杜鹃花格外红艳，村长的脸比杜鹃花还要红艳。那一年村里油菜大丰收，夺得全乡第一名，乡里奖给村里一头大黄牛。村长在乡场上喝了酒，牵着大黄牛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唯恐全村人没看见。大黄牛并不体谅村长的喜悦，突然快步上前，用一只角与村长狠狠地“对话”，然后走上草坡，美美享受它的晚餐。

村长从地上爬起来，抓了一把土，扔向大黄牛，然后大声叫唤着我父亲的名字，让我家去牵牛回家。村长的理由非常充分：我父亲几次向村里申请养牛，养一头牛每天可记半个主劳动力的工分，我家孩子多且都在读书，正是需要挣工分的时候。

牵回家，大黄牛套在后门柳树上，这是母亲的主意，说柳条是抽牛的，让牛长记性。其实我们知道，家里每逢买羊、买猪回家，母亲都会把它们套在柳树上，她说柳树是“留树”，留得住它们。母亲还在偏屋收拾出一间瓦屋，这让父亲很惊讶：牛圈用不着这么讲究。母亲说，它在给家里挣工分。父亲于是搬来一盘废弃的石磨说系牛绳用——这家伙还得磨磨性子。

过了两天，四哥带着我们割了三背篓青草，到牛圈一看，大黄牛不见了，瓦屋前留下一道厚厚的泥槽。顺着泥槽找去，大黄牛居然拖着那盘石磨，慢慢悠悠地往水塘走去。村里人都为大黄牛叫好，惊叹大黄牛的好气力，又叹息说：老文家那几个孩子怎么能降得住这样的牛？

喊来父亲，父亲提了根钢钎，追上大黄牛，把钢钎插进磨眼中，大黄牛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喷了几个响鼻，对着水塘鸣吼着自己的无可奈何。父亲解下牛绳，大声吼：“你也喝高了？”

饮饱水，大黄牛躺在塘坝上，美美地回味青草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水塘，拿了把很大的铁梳子，提了水，要我们给大黄牛梳理身上的皮毛。大黄牛一边美美地回嚼，一边舒服地闭上眼睛。我们给它梳毛，小心翼翼地碰它的角，它居然把牛唇触在我们脸上，伸出大舌头舔我们的汗脸。牵牛回家时，母亲干脆把我抱在牛背上，让我骑着回家。我害怕，母亲说，要降服一头牛就得这么做。

大黄牛在我家安生下来。

大黄牛系在石磨上，我们系在大黄牛上。每天上学前，我们去牛屋给它加上青草。放学时，我们不敢在路上疯玩，赶着回家割草——大黄牛还饿着哩！连晚上做梦多数时候都在割草，半夜醒来，总觉得大黄牛饿啦，又要拖着石磨出走……有大黄牛在家，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有了一份责任，有了一份牵挂。

等我们长大后，父亲才告诉我们，其实让大黄牛来家，并不只是为了挣那份工分，而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欧艺娱乐登录

那几年，面黄肌瘦的我们把大黄牛喂养得膘肥体壮，威风凛凛。黄亮亮的皮毛，洪钟般的牛鸣，有它在村道上，两边的牛啊猪啊羊啊驴啊纷纷让路，俨然村庄里的大明星。大黄牛干活是一把好手。别的牛一上午耕一小块田还吭哧吭哧直喘，我们家牛只要你人没累垮，它就不会歇息，一会儿一块田翻完，一会儿又一块田翻完，是村里人争抢的好帮手。别的牛耕一天地记一个强劳动力的工分，对我家大黄牛，村里人一致要求记一个半强劳动力的工分。村里人羡慕死了，说文家又养了个壮儿子。

“给牛多割些青草。”这是每次把大黄牛牵到家中，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为着母亲的交办，为着对大黄牛的感恩，为了给大黄牛多割些青草，我们走遍了村庄的大小山林、溪涧沟壑，哪片坡有草，哪条沟有花，我们比谁都清楚。

大黄牛是村里的劳动模范，我们是村里人称赞的乖孩子。

最让我们难熬的是漫长的冬天。山枯了，草黄了，我们跑好几条沟也割不上一背草。要过年啦，母亲最担心大黄牛过年吃什么。每年大年三十，母亲在家准备年夜饭，我和四哥、小弟一大早出门给大黄牛准备过年草。一年冬旱，我们把附近好几个村都走完了，也没有割上一背青草。等我们割完够大黄牛吃两天的青草回家时，村里过年的鞭炮早已响过。我们把青草倒给大黄牛，点上鞭炮，在欢快的鞭炮声中，我们家过年啦！

包产到户那一年，大黄牛在集体时代的荣光随着村庄的“分家”消失了，因为它吃得多，每家每户那几小块田又够不上大黄牛侍候。村里所有的公物、牛羊都分了下去，唯独大黄牛没人敢要。有人说把大黄牛杀了分肉吃，村里的老庄稼们气愤地站起来：大黄牛为村里出了那么多苦力，你吃得下？你忍心吃？“分家”的会开到后半夜，村长对我家说“大黄牛还是分给你们养吧！”母亲说孩子们都读书去了，孩子他爸有病，我们再也养不了啦。

村长生气了：大家都不愿养就只好把牛杀了。母亲说那还是我们家养吧。

除了侍弄家中的责任田，照料生病的父亲，母亲还得喂养一天天渐老的大黄牛，那份辛劳让我们忧心忡忡。半夜里我常被噩梦惊醒，总觉得牛屋中没有了青草，大黄牛撞破木门，正偷吃庄稼……

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出于英雄再无用武之地的悲伤，大黄牛倒下了，倒在我们就要放假回家的春节前夕。一天天变瘦的大黄牛眼中布满血色，长长鸣吼不止。母亲到处找青草喂它，割不上青草就把菜园里的青菜割了喂它，大黄牛还是不见好。请来兽医，说大黄牛老了，没办法了。

父亲于是搬了张小床住进牛屋，半夜里好给大黄牛喂水。自从大黄牛生病后，它总是不断喝水。一天，父亲突然发现大黄牛身上有光，学过几年医的父亲知道大黄牛患上了胆囊结石，而那结石就是贵如黄金的牛黄。这头勤劳善良的大黄牛啊，竟在暮年之时用它的生命，扶持我们那风雨飘摇的家庭。欧艺娱乐登录

父亲找到村长，村长说那你们家发财了，你的病你孩子们读书有办法啦。父亲说那可不行，这是村里的牛，那牛黄自然是大黄牛献给大家的。村长说大黄牛分给你们家了，不再是村里的了。

1986年除夕，我们全家守着大黄牛，大黄牛不吃不喝，鸣吼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大黄牛合上了双眼。

请来屠户，从大黄牛牛胆中果然取出一枚鸡蛋大、金灿灿的牛黄。父亲请了二十个人把大黄牛抬到村口，埋在了那棵老柳树下。父亲让村长把牛黄送到城里药店，卖了两万多元。村长把钱递给父亲，父亲只收了三百，说给大黄牛立碑，剩下的还给村长，给村里打口井。

说来也怪，大黄牛死后，春天刚到，那坟堆上就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只是村里从没有人去割过那片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