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慷慨的阳光和东南季风带来的充沛降水，把夏末秋初的徽州点染得天蓝水碧、烟云荡漾。怀着探访“水路三千里，木商六百年”古风遗韵的憧憬，我在这样的时节，从云贵高原的“古苗疆”清水江畔，走进画意里的徽州、文脉中的徽州。

有人说，沐过徽州有颜色的风，走过徽州有故事的寻常巷陌，心间自然生长出对徽州的惦念。

初到徽州，我对徽州“一府六县”的文化风物充满了好奇，我像一个开蒙顽童，板着指头，“歙县、黟县、绩溪、婺源、祁门、休宁”，一个个读过去，意念里，便有了识认“歙”、“黟”、“婺”这些字的愉悦，也慢慢体悟到，徽州的博大恢弘，需要心怀虔敬的凝视，更需要从多个视角加以仰视。

一

历史对徽州的青睐和深情，浸润在亦贾亦儒的徽商风骨中，雕刻在木石青砖的细节间，蕴藏在村落、街巷、民居古色古香的气韵里。

走进歙县的“徽州古城”，仿佛一脚迈进千年时空隧道：气势雄沉的古城墙,集古民居、古街、古井、古牌坊于一体的斗山街,融“徽州古建三绝”之大成的徽园……这些陌生而新鲜的景致，展陈其间或繁复或简约的镶砌、榫接、镂雕、堆塑工艺，经由视听路径摄入我的心魂。那些雄浑沧桑的历史记忆、典雅温暖的人文光晕，扩展了我这个远客对古徽州建筑与历史、艺术与生活、创新与传统的缅想。欧艺娱乐注册

时空要阻隔一个人抵达历史现场太容易，但是要遮蔽一个自由的心灵寻找历史脉理、寻味文化符号的向往却很难。

我们苗族的文化传统认为，万物皆有灵魂、有情感，人们取用自然资源应遵循法度，以敬惜为本。在徽州，我发现，木雕、石雕、砖雕是有温度的，热烈地展示着流逝与永恒。许多前朝往事寂寂无声，唯有时间的玫瑰依旧盛放。

站在婺源博物馆一件件精雕细刻的木雕、石雕、砖雕前，我除了惊讶就是赞叹，只觉得在这些被赋予了灵性和温度的建筑构件中，时光失去了行走的力量。在我的家乡，人们称赞心灵手巧的绣娘，不是说她的绣品多么生动传神、巧夺天工，而是说“绣娘看到了天上的路”。我相信，那些雕刻师也是看到天上的路的。

在歙县，白墙青瓦的徽派建筑，宁静悠远的青山绿水，将人与自然的和谐表现得淋漓尽致。美不自美，因时而彰，因境而新。我尝试着把这里的时间和空间，在想象中重新进行镜头组接，不经意间，我的思绪触碰到了时空转换的开关，流淌成一条静谧的河流。

二

在徽州的日子里，我读到了一册有关徽州的诗词选集，其中有两首描写黟县的诗作，都是用高远、空灵而又描绘现实的笔法，表达了对这片神奇土地风淳俗美的钦慕之情。一首是南唐诗人许坚的《入黟吟》：“黟邑桃源小，烟霞百里宽；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市向晡时散，山经夜后寒；吏闲民讼简，秋菊露溥溥。”另一位诗人——南宋的陶庚四，是陶渊明三十代孙，步履先祖遗踪，出游遍览山水，至黟南淋沥山，爱其山水奇胜，风俗淳古，遂卜宅居之。其《卜宅》云：“卜宅南山下，依然气象新；地钟淋沥秀，俗爱古风淳。怀德多君子，论交有善人；故乡今不问，从此结茅邻。”有意味的是，两位诗人所推崇的“吏闲民讼简”、“怀德多君子”的境界，道出的都关乎文化追求、文化精神，这样的梦往神游美得如同时光的叹息。欧艺娱乐注册

我们在婺源县城寻访熹园时，意外地遇到一条“锦屏路”。这让我这个从贵州省锦屏县来的游客，在心里萌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情愫。走过去看看，这条“锦屏路”不仅绿树成荫、景致宜人，而且一端靠近婺源县政府，一端与“才士大道”相交，并连通“朱熹大道”，繁华而雅致。我向当地人请教，这“锦屏路”是否与明清时期婺源木商到“苗疆”锦屏贩木有关？他笑着说，保存在婺源博物馆的地方志和族谱有很多关于婺源木商“贩木苗疆”的记载，但不知道“锦屏路”所指的是否有纪念徽商与锦屏县的关系，就算是巧合，也是历史与文化的巧合，是缘分。

徽商与大西南崇山峻岭中的贵州省锦屏县，确实有缘分。欧艺娱乐注册

徽州流传的一首民谣唱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自古地少人众，据康熙《休宁县志》记载，“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赡一。”明清时徽州民生之计实在艰难，“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徽州男儿奔向天南地北，智慧谋生，艰辛经营，磨砺出一部部漂泊异乡的心灵史，也逼出了在中国经济发展史上浓墨重彩书写的徽商。当锋锐的日子被生活磨钝，当苦欢与甜愁浸透怅望乡关的一个个日子，人们对故土家园的情感变得更丰厚，更深沉。这样的含泪歌唱，安抚了生活，抚慰了那些颠沛流离的生命际遇。

徽商的影响力，徽商精神的播撒，在贵州省清水江流域的苗村侗寨，早在三四百年前就有了回应。

清水江中下游锦屏县的古代木商码头“卦治”，侗语意为“订立契约的地方”。卦治老码头的对岸有一錾刻于清嘉庆二年（1797）的石刻，名“奕世永遵”，为清水江古代木材贸易鼎盛时期势力最大的“三帮”会同上游“山客”与卦治“主家”合议而刊，而当时牵头订立这一“江规”的就是徽州木帮。碑文为：“徽（安徽）、临（江西临江）、西（陕西）三帮协同主家公议，此处界牌以上，永为山贩湾泊木植，下河买客不得停簰。谨为永遵，毋得紊占。嘉庆二年季春月榖旦立。”碑文刻在河边一块巨石上。这一江规，把一块石头、一个村庄与一条江紧紧拴在历史的某个层面上。此石壁“江规”，规定了“山客”与“水客”的经营范围，“上河”与“下河”的权属以此为界，对解决清水江木材贸易纷争起到了强力规范作用，同时把徽州木商倡导的“诚信、生态、礼法、和谐”理念深深根植在“苗疆”大地。此后200多年，这一“江规”，在清水江流域社会治理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这里，不息的江水依旧回荡着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沉响。欧艺娱乐注册

三

一路走来，青山、绿水、村居、古树、古建筑、井泉、碑刻、楹联、名匾……婺源的美，平和中透出质朴、原生的随性与天然，这些时光润物无声的流淌和呈现，本身就是岁月的一种竣成。

“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前人倾赞徽州古村落的这首诗，是篁岭的写照，有宏村的魂魄，藏西递的灵气，闲适的吟咏，恬静的意境，直叫人疑心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梦幻里？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路过徽州，我在且行且醉中完成了对徽州的一次精神仰望，也是徽州时光对我人生旅途的一次拣选。

虽然我是第一次走进徽州，也走近了黄山，但我没有去登黄山。徽州之美，太多，太重，太浓，已经让我短短三天的行期无法承载。遥想400多年前，倾尽一生才情写了“临川四梦”的明代剧作家汤显祖曾经慨叹：“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而今天，我一介匆匆行旅，在黄山脚下的一间茶肆，于氤氲茶香中，听到徐霞客当年夜宿黄山与长老霞光叙茶的故事。长老的茶自然有仙风道骨的禅味，徐霞客把盏相问茶名，长老说：“登山不忘山，品茶莫问茶。”徐霞客接道：“好茶莫问，莫问好茶。”由此成就了一番佳话。“双霞”悟茶，予我却是另一种暗示：来黄山不登山，进茶馆不喝茶，那些美的风物人事，它们的前世今生，我只能相忘于江湖了。欧艺娱乐注册

我离开徽州那天恰逢立秋，婺源县篁岭古村又迎来一年一度的“晒秋”，红的、黄的、绿的辣椒、玉米、瓜菜，被隆重地请上家家户户的“晒台”，有的还铺成各种写意图案，接受阳光、风和时间的赏阅。在飞驰的高铁上，看着窗外一帧一帧迅速向后收卷的画境，我仿佛又回到了徜徉在徽州忙碌而又安静、平和的日子，那种醉氧似的晕眩又袭上心头……